他與她 ---- 蘇麗嫦 留學生剛從法國回這裡來度暑假﹐他的中學同學中除卻右手中指戴上指環的女孩以外﹐竟沒有人理睬他。他們電話裡約好見一次面。電話裡女孩說﹕「不應錯過夏日的陽光﹐該到戶外走走。」離開房屋的牽絆﹐離開都市﹐該是項理想的安排。沒想到那天陽光不艷麗﹐天色灰灰的。縱是如此﹐海岸也難以跟電影「天地一沙鷗」裡的沉鬱與壯麗的風景相比較﹔因為全不是這回事。接近地平的海岸線有部分劃了開來為英軍所擁有。沙堆從海裡伸展到長排的帳篷、帳篷後面的小食亭﹐小食亭後面再遠一點的大樹下便停止了。之後是度假別墅﹐之後是公路、三四十層的洋房、山與天空。海裡不起波濤﹐一切看來就如家裡玻璃瓶子盛著清水一般普通。但願他們這次相遇不跟這地方比。 對﹐我說過他們要見面。舊同學見面﹐而且是一雙青年男女﹐女的沒有結婚﹐男的未知是否心有所屬﹔且別失望﹐讀書人大多是孤孤單單的。 黃色的短袖襯衣套在男孩子身上﹐及膝牛津型短褲寬鬆的掛在雙腿上﹐說不出有多瀟灑﹐他起碼比女孩高半個頭﹐故此他用眼瞄她也彷彿俯就她一樣。她剛從攝影棚趕來﹐拍片拍得她累得要死﹐工作不分早晚﹐折磨人的皮膚和腸胃﹐她原來是要打扮自己一下的﹐可惜來不及。她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半個小時﹐來到只好咕嚕著﹕「演員總是吃螺絲」。他聽見了也就明白。不過也並不是說他能夠體會﹐這幾年過的是優悠自在的生活﹐但腦筋還是活躍的﹐對於這種奔波勞碌的工作習慣﹐很不以為然。 他們點過頭﹐各顧各的在沙灘漫步﹐享受四野無人的寧靜﹐就在她要俯身拾起地上的貝殼時﹐她想起身邊的朋友﹐這位多年沒見陌生得如路人的留學生。那時大家一伙兒在炎炎夏日當中玩沙堆。人人搶著捧起泥沙狠勁的劈向對方。她不能忘記這種殘暴的戲虐﹐然而在男孩子當中他卻是溫文的﹐揚起的沙粒在太陽底下看來都如金子。當大家挖起沙粉﹐雙手合攏﹐趁沙粒還未從指縫中漏去的時候撒向蹲在地上的同伴時﹐他卻只管把沙子揚開﹐看沙粒可以飄得多遠而忘記與人作戲。多笨拙﹐沒有人會故意讓他灑滿一身泥塵。 她不禁不住拉高衣袖子透透氣。剛才跑出冷氣間一直趕路到來﹐車子因為道路維修工程走走停停﹐她害怕遲到而感到歉疚﹐晚上沒睡好覺﹐這一下脾氣就全湧上來了。後來到了相約的地點﹐人還停在作工時的不安和煩躁。當然﹐重逢久違的知己﹐臉上還可以擠出笑容來的﹐況且﹐真的不覺得他理解工作的事情和能夠認識工作好可使人身心疲累。 她仍保持那張讀書時圓嘟嘟的臉蛋兒﹐然而單眼皮的眼睛像比從前細小多了﹐想必是額頭長寬了。其實﹐狹長的女人的眼叫鳳眼﹐飽滿的下巴做成豐富的臉容﹐她在他的眼中長得標緻極了。他回來了﹐覺得這裡的環境也不錯﹐起碼人與人之間相處不起梭角﹐舒服多了。 他說﹕「我還要回去的﹐我的事業都在那邊。」她說﹕「當然了﹐你還差一年才畢業﹐拿到文憑﹐找工作才好找。」淡淡的幾句話。他們並不算談過自己的心聲。依戀母校、承認現實摧人老、渴望有一個伴侶、孤單感、此時此地全不能叫他們更克服大家的距離。 故事的結局你們可以猜出來嗎﹖ 海風輕輕揚起她的裙梢﹐在空中盤旋的鳥﹐看在一個漂泊異地終又重回故鄉的遊子的眼裡帶有一種深重的悲劇的成分。 「我算是回來了嗎﹖」 原刊於星島日報《文藝氣象》﹐199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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